[ 文匯報 2012-03-30 文/于善祿 原文連結 ]
本土論述建構中的香港戲劇史基礎工程──點評IATC「香港戲劇史個案研探」系列三書
這幾年,香港戲劇史的書寫與出版,在數量上明顯地增加,在速度上也明顯地加快了,在商業劇場、流行劇場氣氛濃厚的香港劇場生態裡,誠屬難得,少數懷有焦慮感與危機感的有心人士,正積極地在資料、口述、記憶之中,拼貼建構香港戲劇史的本土論述。這是一件和時間與歷史競速的文化搶救工程,也是一波確立自身文化主體性的認同行動,值得仔細思量,慢慢品味!
在這一波戲劇類書的出版當中,最令我注意的就是由香港藝發局贊助、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(香港分會)(IATC)所出版的「香港戲劇史個案研探」系列三書,依出版順序分別是:《沙磚上:實驗.組合.時代》、《女性與劇場:香港實踐初探》以及《火紅與劇藝:學聯戲劇節初探》,從2011年的六月份開始,平均每三個月就出版一本,就成果數量而言,雖然還不算多,但其內容卻已極具參考價值。
這三本書在研究態度上謙稱「初探」,都有篇幅不小的「訪談資料」,並附有相關於該書主題的製作、作品、演出年表,在研究方法上,很重視第一手資料;掌握素材之後,再由系列策劃、顧問、研究員等人,進行資料爬梳、歷史脈絡重建、文化理論挪用、個案研究等深度論述及點評,兼具史、論、評、析等各面向。作為一位境外的讀者,我可以透過這些個案研探的閱讀,認知個案與時代背景及社會文化之間的關係,並貫串起1960年代以降香港戲劇史的某些側面,尤其是追索許多認識的香港戲劇工作者,他們的戲劇參與歷程和人際社交網絡,對我觀察香港劇場環境生態與歷史樣貌,有著莫大幫助。
倘若三本書分而論之,《火紅與劇藝》所處理的學聯戲劇節,其歷史時間最早,從1966年至1984年,跨越了一九六零、七零、八零三個不同年代,在這段期間,學聯戲劇節刻劃出一條「從劇運到劇藝」的發展軸線,香港專上學校的知識菁英分子,前仆後繼,在港英殖民的政治情勢下,仍然對於社會主義寫實主義懷抱著理想情懷,對於當代時局所思所感,諸多反映在其所創作的戲劇作品之中;香港青年學子參與戲劇,雖然幾經學聯戲劇節、學聯戲劇組、校協、市政局戲劇匯演、香港演藝學院等的質量改變,從翻譯、改編到創作,從業餘到專業,長江後浪推前浪,但至今仍感受到餘韻與強度。
《沙磚上》和《女性與劇場》所處理的正好是接續前書的年代,即1980年代至2010年代,前者幾乎是介於1989年到「九七回歸」之間,而後者則初步鎖定1990年到2010年之間;有趣的是,學聯戲劇節由盛辦而衰沒,也跨越了「六七暴動」到「八四中英聯合聲明」,這中間主要還包含了保釣運動及文化大革命。香港在回歸之前,在所謂「借來的地方,借來的時間」之上,不斷地在英國與中國的政治話語、主權統治、文化身份、本土認同之間游移擺盪,在其自身的近代史發展歷程中,許多的歷史事件轉碼成年代與數字,這些年代與數字再轉碼融入香港人的文化意識或敏感神經裡,只要時機一到,社會性的反叛運動與批判行動,隨時都可能再度復發,回歸後的「零三.五十萬人大遊行」、「反WTO」、「保留天星碼頭」、「保留永利街」、「八十後反高鐵」、「菜園村抗爭運動」等社會文化行動,無非是對自身歷史文化身份危機的積極回應。這樣的文化基因一直潛藏在幾個不同世代的青年體內,是香港中環價值之外,很重要的文化底蘊。
《沙磚上》所開啟與凝聚的香港劇場實驗氣象,匯集了劇場、視覺藝術、音樂、文化、藝評工作者跨界合作,很能夠代表性地說明1980年代末以降的前衛與實驗風貌。有趣的是,書中保留大量的對談記錄,他們不斷地在定義、溯源、追憶、釐清、對質、重建距今不遠的劇場歷史點滴,但是時間和記憶真是殘酷,有些事情連當事人也說不清楚了,記憶就像流沙,拚命地想要攀附攫捉,但流逝得更多更快。
《女性與劇場》則另闢蹊徑,著眼於女性與劇場、女性劇場、女性主義劇場、性/別劇場之間的差異與認同政治,由於所研探的對象與主題是當代劇場的重要現象與議題,研究員也多半是此間的實務創作參與者,或是廣告與流行文化的企劃者,和前二書閱讀經驗相比,這本書的文化省思的刻度最深、文化批判的力道最強。然而最可怕的是,在演出一覽表的最後一頁(即158頁),我竟然看到第十九屆(1984年)的資料,「經長期努力,仍找不到本屆場刊,故只能列出確定在當屆演出的一個戲。舉行地點與評判名單資料均由蔡錫昌先生提供。」那是最後一屆,在時間年代上最接近我們的一屆,卻找不到場刊,而是僅能暫時由蔡錫昌所提供的資料填注登錄,那肯定也是他記憶中的資料(否則他就提供場刊啦),記憶和歷史事實之間,約莫都還有些許距離呢,對此,我們能不感到可怕嗎?IATC有識,在這個時間開始做香港戲劇史的研探,倘若再過幾年才做,或永遠沒做,那又是一番何等的景象?歷史研究的工作,只要開始做了,永遠都不嫌慢。
倘若要說點這三本書的小瑕疵,那就是在訪談的時間、地點資料不足,《沙磚上》有日期和時間,卻沒有地點,而《女性與劇場》和《火紅與劇藝》則是日期、時間、地點盡付闕如,彷彿天外飛來一場談話,虛虛飄飄的。既然是「香港戲劇史」的個案研探,未來也都極為可能是書寫與論述香港戲劇史的基礎,凡物皆有史,當下的點點滴滴,不能不謹小慎微,我們都是要對歷史負責的。
文:于善祿(台北藝術大學戲劇學系專任講師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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