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1年4月6日星期三

[轉貼] 香港藝術節的戲劇風

香港藝術節的戲劇風

[ 信報財經新聞 2011-04-06 文/鄧樹榮 ]

今屆香港藝術節的戲劇節目特別多,我較為喜歡當中的三個:翩娜.包殊的《康乃馨》,羅伯特.威爾遜的《三毛錢歌劇》及白俄羅斯自由劇團的《反轉哈洛.品特》。包殊及威爾遜已是大師,我之所以喜歡,非只因他們是人家口中的大師,而是他倆是會問問題的大師。自由劇團則帶來了久違了的驚喜,它告訴我們,在最危險的政治環境底下,藝術家都不應害怕。

康乃馨:包殊的輕歌劇

《康乃馨》創作於1982 年,1983 年初在烏珀塔爾首演,當時評論毀多於譽,有論者說包殊要遷就觀眾,作品太輕,缺少了其一貫以來在創作上的嚴謹、深沉及對社會的批判,更慨嘆「偉大的包殊」去了哪裏?同年6 月,作品在慕尼黑藝術節重演,差不多以另外一個形式出現,包殊加進了四個特技演員,並請來了出生於美國的法籍名演員╱歌者愛迪.康斯但丁(Eddie Constantine)演繹一首戲謔曲,慕尼黑的觀眾較烏珀塔爾寬容得多。7 月在威尼斯,8 月在亞芬儂重演時,包殊又作了一系列的改動,刪除了康斯但丁的部分,加快了好些片段的節奏,整個作品像一首流動迅速的輕歌劇。這個形式大抵就是我們今天看見的版本。但意大利及法國的評論人仍然強調包殊已變:太輕,太向觀眾讓步,沒有了她以前作品中經常出現的關於「存在」(existential)的叩問。

1989 年在巴黎念書時,我無意中在電視上看到一個高大的男子演繹一段手語歌曲,覺得很新奇,當晚便去了城市劇院(Théatre de la Ville)欣賞《康乃馨》。第二天,我參加了包殊在巴黎歌德學院的演後談,她被問及其創作的動力,她說:「我怕,所以我創作。」當天,是「六四」的前幾天……很多年之後,我才懂得她的意思……今天重看這個作品,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。編舞已去,作品猶在,當年有份參演的舞者╱演員,今天還有五人在舞台上(包括一位特技演員),其中一個已年屆六十,生命之無常,令人倍感唏噓!以無法為有法,將舞蹈與劇場巧妙地結合,是包殊最吸引人的地方。她的作品沒有邏輯性,只有一段段懾人的意象,或是出於視覺(如舞台上布滿數以千計的康乃馨),或是動作,或是語言,或是處境,令人重新審視生活、理解生活,最後重新感受「人」之為「人」其實是什麼一回事。她的舞者╱演員不獨是她的表達工具,更是她的創作夥伴,沒有這一群獨特的「人」,包殊肯定無法創作,而這些「人」亦只有在她的引領下,才能盡情地發出心靈之光。這樣美好的結合,世間何求?

《康乃馨》未必是包殊最好的作品(事實上,我個人較喜歡《穆勒咖啡館》、《春之祭》、《月滿》等作品及出現在她不太著名的創作裏的某些片段,例如《他拿着她的手,引領她到城堡,其他人跟隨》,這作品的靈感來自莎士比亞的《麥克白》,當中有一個場面,舞者╱演員逐一上場,以自己的方式處理自己的雙手,很簡單,卻很震撼),但看一個藝術家的成長,不得不了解其整個創作歷程,才能感受其視野及技巧的最終圓滿。包殊有興趣的問題,不是舞者如何動,而是為什麼動?這有點像俄國戲劇大師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所提倡的心理體驗法:體驗心靈深處的感受,然後形之於行動。包殊在世時,已有很多人想模仿她,但大都不得要領。她去世後,除了作品以外,或許就是留下「舞蹈劇場」這個神話。

三毛錢歌劇:視覺劇場

另一個大師級的作品是羅伯特.威爾遜與柏林劇團上演布萊希特編劇、庫爾特.魏爾作曲的《三毛錢歌劇》。威爾遜認為劇場是一個視覺的構成(theatre is a visual construction)。一切從「看」開始,像嬰兒一樣,以奇異的目光觀看這世界,去想像,去沉澱。語言,對威爾遜來說,愈少愈好。原先學習建築的他,將精準的計算演變成出類拔萃的視覺劇場。他繼承了上世紀二十年代至三十年代初德國包浩斯(Bauhus)藝術學校的藝術理念:完全劇場,舞台上每一個元素:燈光、黑幕、白幕、吊桿、演員、服裝、音樂都同樣重要。

若是真的要歸類威爾遜的作品風格,我寧願稱之為「簡約視覺劇場」。崇尚簡約的藝術家都會問:什麼是舞台上真正需要的?若他╱她能解答這個問題,便會找到自己的方向。藝術,不是言志,也不是解說,而是關於想像與美感經驗。而在簡約的美學中,虛實相生,至為重要。在處理《三毛錢歌劇》時,以尖刀麥基逃離倫敦之際,到妓院找他的舊愛珍妮那一幕最能代表威爾遜的導演風格:級級遞升的舞台配以紅色為主的燈光,加上一組組降下來的吊桿及被黑幕半掩的淺籃色的天幕,就可以造成如詩如畫的強烈感覺。但威爾遜畢竟不是擅長指導演員心理表演的導演,所以但凡有大量台詞的場面,柏林劇團的演員便要下不少苦功去演繹箇中感覺。

但演員的形體動作則經過威爾遜的細心處理。《三毛錢歌劇》是布萊希特與魏爾的成名作,布萊希特在此開始實驗他的間離效果及辯證劇場,他也是從一個問題開始:戲劇能否與史詩相結合?這樣一個問題便產生了若干最偉大的現代劇作。

反轉哈洛.品特:實而不華

第三個我喜愛的作品是白俄羅斯自由劇團的《反轉哈洛.品特》,哈洛.品特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時提出了幾個問題:一齣戲是怎樣誕生的?現實中的真理與藝術中的真理有何不同?藝術家是否應該參與政治?劇團在創作時便嘗試找尋答案。作品混合了品特的幾個作品片段及諾貝爾文學獎的演辭,最後還加插了他們在白俄羅斯所遭遇的真實壓迫。演員以很簡約的方式去表達品特的文本及相關的處境,實而不華,卻有着異常的感染力。一時之間,我感覺到演員的存在本身已經是一件十分有意義的事情。正如質樸劇場大師格洛托夫斯基所言:劇場就是演員與觀眾當下的能量交流,其他的東西都是次要。自由劇團的呼聲亦告訴我,藝術家無法逃離政治,只是以何種方式回應它而已。我頓時憶及彼德.布祿克在巴黎的某次講話,他仍為所有劇場都具政治性,他崇尚的,不是教人如何行事,或是公然說出對錯的政治劇場,而是誘發你關注世界的一種政治藝術劇場。

收筆之時,翻了翻《李小龍:生活的藝術家》這本書。李小龍與包殊及威爾遜年齡相若,也是很喜歡問問題。他的一個問題,一個答案,成就了他短暫的一生。

人的意義是什麼?就是找到自我而又能用最適合自己的方法去表達這個自我。

對他來說,水是最厲害的存在形式,因而啟發了他的截拳道。

今天,從事藝術的人若不認真地去問一些核心的問題,便只會被全球一體化牽着鼻子走!

(2011 香港藝術節評論系列之三十二)鄧樹榮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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